美国纽约华人家庭语言认同的代际差异
美国的华人规模仅次于东南亚,是海外华人聚居程度最高的国家,因此美国华人很久以来一直是海外华侨华人研究领域中的关注点和重要课题。然而以往学界在该领域的研究多从经济、华侨社会变迁及美国华人与中国关系等角度进行探讨,而就其语言展开的研究相对较少。近年来虽然也涌现过一些针对美国华裔母语使用和母语文化传承的研究成果,但这些研究多停留在理论探讨层面,仅有的几个个案研究也因搜集的语料太少而缺乏代表性,尤其缺乏实证调查的成果。笔者曾分别于2011年5月至10月期间前往美国开展“美国华人社区的语言使用与语言认同状况”的课题研究,调查范围是纽约的曼哈顿 (Manhattan) 和法拉盛 (Flushing) 华人社区,内容涉及华人的语言能力和语言水平(学习华语和英语的时间以及掌握的语言),华人在诸如家庭领域、工作领域和生活领域等不同的场景和情境与不同交往对象交往时选用的语言及其使用频率,语言态度和语言观念、族群语言活力的认同、自我族裔身份认同等多个项目。该课题旨在通过田野实地调查,客观地描绘纽约华人语言生活及语言认同的基本状况,以揭示美国多元社会中华人的语言生活面貌。本文是“美国华人社区的语言使用与语言认同状况”课题的重要组成部分,图表中的数据均整理自本次课题调查回收的问卷,而对华人语言选择、语言态度、语言观念及族裔身份的代际差异的理论观点则是基于实地调查所进行的探讨。
▍研究对象和研究设计
纽约是全美华人较为集中居住的城市之一,华人社区的地理范围包括曼哈顿区(Manhattan) 的传统唐人街、皇后区 (Queens) 的法拉盛 (Flushing) 和布鲁克林区(Brooklyn) 的八大道华埠 (8th Avenue) ,其中位于曼哈顿的传统唐人街在上世纪一直是美国东部华人最多的华埠,而随着时代的发展和华人新移民的不断涌入,如今八大道和法拉盛等社区的华人规模己超越曼哈顿唐人街,分别成为纽约城华人社区“新老大”和“新老二”。作为早期美国东部华人的集中地,可以说,纽约这个城市既保留有华人定居美国最早的地区(曼哈顿传统唐人街),又处于华人新兴移民社区的形成阶段(如八大道和法拉盛华人社区),同时见证着美国早期华人老侨民和现代华人新移民的语言文化的演变历程,因此了解纽约华人社会的语言文化,对于揭示美国华人社会的语言文化变迁有着重要意义。
美国华人社区内部一直是多语并存,英语是华人在美国的重要生存工具,而由于历史上华人多来自中国大陆东南沿海珠三角及福建地区,所以福建话、客家话、广东话曾经是除英语外在华人社区中使用得最普遍的方言。
近年来,随着大陆新移民成为美国华人的主力,以来自中国大陆的移民和留学生为主体的华人数量正在逐渐超越广东和福建两地华人,华语(汉语普通话、国语)的使用几率正在呈现逐渐上升的趋势,华人社区的语言生活格局也随之发生着改变。众所周知,家庭是社会中维系血缘关系和文化传统的单元,母语一旦退缩到家庭领域,其在家庭环境外社会领域的维持将会逐渐变得不可能,所以海外移民家庭常常成为检验母语方言是否最后走向式微的场所。又因语言在不同代际的共时差异能反映出该语言的历时演变趋势,因此本研究以年龄作为自变量,将华人划分为三个代际:第一代(51岁及51岁以上)、第二代(35-50岁)和第三代(16-34岁),同时将标准汉语、英语、福建话、广东话以及客家话等五大海外华人社会常用语言(方言)作为因变量来展开调查。本次调查的受试者均为居住于纽约城区三处唐人街的华人,共回收了177份问卷,调查对象情况如下表所示:
▍纽约华人语言选择的代际差异
(一)不同代际华人与祖父母交谈时的语言选择
如表2,三代华人与祖父母交谈时所使用语言的情况各不相同。第一代华人与祖父母交谈时使用包括三大汉语方言在内的非普通话、非英语的语言,其中广东话的比例最高 (19.3%)。第二代华人使用标准汉语和英语与祖父母交谈,但比例较低(3.8%)。第三代华人与祖父母交谈使用标准汉语的人数较多(超过六成),英语使用的比例虽然有所增长,但相对来说增幅小得多,仅提高不到一个百分点,此外,这代华人用方言与祖父母交谈的比例也较低,不及总人数的十分之一。
从不同语言使用比例的代际差异我们看到,标准汉语持续走高,其使用比例由第一代的零到在第三代的62.7%,最低点和最高值的数量差相当大,实现了零的突破。而且我们还发现,与祖父母聊天时,越年轻的华人越倾向使用标准汉语,与父母交谈时使用标准汉语和英语也越频繁,相反,使用福建话、广东话和客家话等方言的机会越少。
(二)不同代际华人与父母交谈时的语言选择
如表3所示,第一代华人与父母交谈时,汉语方言和标准汉语是同时在使用的,而标准汉语则成为第二代华人与父母使用最多的语言,使用人数比例超过30%。而第三代华人使用标准汉语的几率已大大超过其他语言(特别是方言)。标准汉语由在第一代的仅3.7%升至第三代的74.5%,成为第三代华人在家里与父母交谈最常用的语言之一。
从不同语言在三代不同华人中的使用程度来看,随着代际的增长,标准汉语持续大幅上升,英语从第一代的零使用率平缓增长,而三大汉语方言在华人与父母交谈时的使用几率则随代际增长而降低。
如表4所示,三代华人与配偶交谈时,标准汉语的使用率从在第一代华人中的7.3%,飙升至第二代的36.2%,而后至第三代的52.8%。英语的使用率同样随着代际增长而提高,但增速和幅度不及标准汉语。福建话和客家话在华人的使用率,则分别从第一代的19.5%和4.9%,最后都下滑至第三代的零。
从调查结果可以看出,第一代华人无论在与祖父母、父母还是与配偶交谈时,使用的语言都以广东话居第一位(分别达到19.5%、17.1%和19.5%),福建话其次(分别为12.1%,14.6%和19.5%),标准汉语和英语的机会则非常少,甚至不及第一代的十分之一,可以看出,方言的使用是这一代华人家庭语言生活的特点,是早期美国华人移民家庭中的主要用语,交谈对象年龄越小,华人与配偶的交谈用语越倾向于使用标准汉语和英语。
(三)对美国华人家庭用语代际差异的分析
海外移民的语言演变规律表明:移民在三代内绝大多数会发生语言转移的现象,第一代移民绝大多数把当地强势语言当作外语,移民在第二代开始才逐渐成长为双语人,他们通常在家说母语,在其他时候说外语。据美国1986年对旧金山地区公布的一项历史调查发现,当年该地区有七成的华人在家中讲广东话,只有不足两成的家庭使用普通话,时隔20余年后的2007年的同类再调查数据则发现,华人使用广东话和普通话的差距已拉近,呈现出接近一半对一半的比例。吴金平教授对美加两国华裔新生代语言使用情况的调查结论也证实了中文在美国华人家庭的增长,这份报告最后认为中文在美国华裔家庭中的使用与英语相当,甚至有超过的趋势。我们的调查显示,交谈常用语在美国华人家庭的使用呈现出明显的代际差异,华人年龄越大,越习惯使用家乡方言,英语和标准汉语是几乎不用的日常口语英语软件,而随着华人年龄的减小,第二代华人开始多语并用,各类方言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仍得以保持,但其在家庭中已由祖父辈时期的主导地位逐渐衰落,到了第三代,多语现象比第二代更为普遍,但这种多语现象又与第二代华人的多语有些不同,其区别在于第三代华人所使用的语言在分工方面较为明显,对于纽约华人家庭而言,英语和标准汉语是这一代华人使用最多的两种语言,与其祖辈的家庭用语习惯形成异常鲜明的对比。
一种语言的交际功能是否正在走向濒危和萎缩,可由其使用程度的社会表征来判断:一是使用人数日渐减少,二是使用的场合的开放度在不断地减小,三是语言使用者的平均年龄在趋向升高。家庭作为社会中维系血缘关系和文化传统的单元,是检验母语方言是否走向式微的场所。这是因为家庭对一个人母语思维的形成起着很大作用,而随着个体逐渐接受学校教育并增大与外界社会的接触,说话人不得不在大部分场合使用当地社区的主流语言,而由语言使用带动的思维习惯在经过时间积累后则会潜移默化地成为个体交际思维的一部分,母语方言从此就在他们的日常生活和成长环境中逐渐退居二线,而这些方言一旦退居二线,其居家环境外的社会领域的维持将变得不可能。相关研究证实,美国的许多城市,移民在第三代就完成了语言向英语的全部过渡。我们认为,早期惯用方言的家庭语言格局从第三代华人开始被普通话和英语取代的现象恰恰反映出了这一趋势——方言尤其是客家话的根基开始在华人家庭中动摇,其社会交际功能正在让位于英语和标准汉语,这些证据和发展趋势都表明,及至第四代或第五代华人,英语将有可能占领家庭领域的主要语用阵地,成为美国华人家庭的主导语言,正如专家所言,开始更多地占有原保留给母语的文化身份等象征性资本市场,而不只局限于仅在实用领域内发挥作用。
▍纽约华人语言态度的代际差异
(一)不同代际华人的语言情感态度差异
年龄与华人的语言态度之间存在着一定的关联性。如表5日常口语英语软件,认为标准汉语“亲切”和“好听”的人数随华人年龄的减小而减少,认为其“不亲切”的比例由在第一代中的零,上升至第三代的3.9%,实现了零的突破。而年龄大的华人对汉语的情感态度显然给出了高评价,通过访谈我们发现,这一代华人绝大多数都是通过团聚移民的途径来美国,大部分对祖国的人文、历史、社会比晚辈有更多的体验和感情。
语言是文化的载体,语言认同能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语言使用者的文化认同,华人对不同语言态度的代际差异,能反映出文化观念的代际差异。如表6,认同英语的华人比例从第一代的61%升至第三代的91.8%,显然,年纪越小的华人越认同英语。第三代华人多以青年学子为主体,是社会传播媒介、广播电视的主要受众,平时多使用英语,而有些则是在美国出生的华裔日常口语英语软件,一出生就浸淫于美国的语言文化圈,因而这部分华裔对英语的接受度自然比老一辈华人要高。年龄越大的华人以评价英语不亲切的比例为最甚,高达七成的人都不觉得英语听起来“亲切”。由此可以看出,文化观念的代际差异确实存在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样的差异会越来越大。
(二)不同代际华人的语言功利态度
从表7表8看出,随着年龄的减小,认为使用英语有身份和更方便的人数在增加,第三代华人对英语“有身份”和“方便”持肯定评价的比例达九成,而同样是这一代华人,认为标准汉语“没身份”和“不方便”的人比其他两代都多。我们发现,这些华人以从事科研工作和在教育机构的居多,在美国的日常工作和学习接触的多为英语,自然对其交际功能、社会价值的认可度很高。另一方面,将英语作为自己社会身份的标记,也反映出这部分人较强的自我身份突显的心理。第二代华人虽然对英语的认知与第一代华人不同,但他们百分百都承认“英语是一门有用的语言”。这一代华人是海外华人队伍的中坚力量,最能代表华人在美国取得的成就和社会地位,且已在美国有一定的居住年限,相较于他们的前辈来说在日常工作和生活中接触英语的机会要多得多,同时深谙英语对他们在美国生存和发展的重大意义。
而对于第一代华人而言,英语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一个不可或缺的生存工具,这个群体来美国定居时间最早,早期多生活在传统唐人街,与美国主流社会隔绝,只要使用广东话(或者其他家乡方言)便可以应付其日常生活,即便是后期来美的老年华人,由于多数人是随子女来美探亲或团聚,也同样缺乏与美国主流社会的接触,英语对他们来说也不是非会不可。由此来看,英语和汉语在海外华人的生活中其实是有着相当不同的价值的,前者是生存利器,后者则是文化象征。
▍华人对中英语码夹杂的态度的代际差异
华人在说汉语过程中穿插夹杂英文的现象相当常见,他们对于这种现象的看法如何,本部分我们调查的是华人自报其对于中英语码夹杂现象的心理接受程度,结果见下表:
如表9所示,受试者对中英夹杂语言现象的接受度,不同代际华人的表现也有所不同。其中,第二代和第三代华人的认同程度远远高于第一代,都超过该年龄层总人数的70%以上,不能接受的比例极低。对这种表达方式表示不能够接受的华人主要集中在第一代,比例高于该代华人的一半。
▍华人自我身份认同的代际差异
认同感和归宿感,是一个民族共同体成员对他们自身作为一个整体民族的认识,也是判断该民族是否被当地文化同化的标准之一。与生活在国内的同胞相比,由于华侨和海外华人身处文化差异和文化交融的环境,经历着急剧的文化流变进程和直面文化的断层和交叠,因而对自己的生存身份和文化认同不可不说是相当敏感的,其认同情况也是较为复杂的。
作为一个次群体融入主体,海外移民及其后裔会经历一个与祖籍地社会渐行渐远、最终融入移居地社会的过程,对于华人语言认同的深层原因的揭示,取决于对华人作为族群在当地同化程度的认识。而同化是一个过程,华人和非华人之区别,体现在同化过程中的某个度。由于同化是一个涵盖非常广泛的内容,结合本研究的需要,我们将如图9所示,受试者对中英夹杂语言现象的接受度,不同代际华人的表现也有所不同。其中,第二代和第三代华人的认同程度远远高于第一代,都超过该年龄层总人数的70%以上,不能接受的比例极低。对这种表达方式表示不能够接受的华人主要集中在第一代,比例高于该代华人的一半。
▍华人自我身份认同的代际差异
认同感和归宿感,是一个民族共同体成员对他们自身作为一个整体民族的认识,也是判断该民族是否被当地文化同化的标准之一。与生活在国内的同胞相比,由于华侨和海外华人身处文化差异和文化交融的环境,经历着急剧的文化流变进程和直面文化的断层和交叠,因而对自己的生存身份和文化认同不可不说是相当敏感的,其认同情况也是较为复杂的。
作为一个次群体融入主体,海外移民及其后裔会经历一个与祖籍地社会渐行渐远、最终融入移居地社会的过程,对于华人语言认同的深层原因的揭示,取决于对华人作为族群在当地同化程度的认识。而同化是一个过程,华人和非华人之区别,体现在同化过程中的某个度。由于同化是一个涵盖非常广泛的内容,结合本研究的需要,我们将文化同化的调查具体化为对华人自我身份认同的调查,“中国人”、“美国华人(华侨和华裔)”、“美国人”(“国际公民”)三个选项分别代表同化过程从初期到末期的三个不同阶段。
如表10显示,第一代华人认为自己是“中国人”的比例最高,两成华人同意“美国华人”的说法,2.4%的人认为自己是“美国人”,因为这一代华人多为早期为谋生移民美国的,虽然生活在美国,但他们对融入移居国的主流社会文化以及入籍美国有较强的惰性,或者确切地说在心理上是排斥的。第二代华人虽然仍有不少人认为自己是“中国人”(15.4%),但认同自己是“美国人”和“美国华人”的比例比第一代高,说明这一代华人已经开始接受并且向往着逐渐融入美国主流社会。我们认为,语言是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文化其他成分的扩散、传播,往往离不开语言。语言程度已经达到与当地人无异的海外移民及其后代,并不一定在文化上已经完全被同化,而族裔身份认同是文化同化是否彻底的一个重要的参考指标。而影响华人身份认同另一个因素之一就是近年来移居的华人新移民规模在不断地增长,这个过程联结和维系着中国与美国华人社会的沟通和交流,能极大增强美国当地华人社会的华人意识,从而也起着延缓华人同化于当地主流文化的过程。在美国,有很多少数族裔虽然口里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或获得绿卡或入籍成为美国公民,但都不一定能为美国主流社会接纳,这样的现实迫使很多华人一方面为了生存和发展,不得不在语言等外显行为上强迫自己接受美国的主流文化的同化,另一方面又无法在心理和情感上与自己本族的语言文化相互疏离。而在学者看来,这正是海外移民文化从“侨居文化”向“华人文化”乃至向当地国“少数民族文化”转变过程中的一个必经阶段。
第三代华人对自身族裔身份的看法与第一代华人恰好相反,他们对自己的族裔有不同认识,其中认同自己是“美国人”的比例很高(增至第二代的两倍之多),此外认同自己为“国际公民”的人也不在少数,这一代华人虽然绝大多数都是中国血统,仅有少部分为中国与其他种族混血华人,然而他们几乎清一色都是ABC (America-born Chinese),自小受到家庭和出生地国家两种不同文化模式的双重影响,受美国文化浸染程度较深,其思维和言行与祖辈华人有很大不同,一方面,他们没有第一代华人那样拥有完整的“中国人”意识日常口语英语软件:“我文笔没有她好”: 是什么造成王力宏一代的失语症? | 文化纵横,“美国人”的身份意识从小就已内化于他们的思维,因而在中西两种文化的撞击和交融中成长的他们,绝大部分对西方国家的语言和文化更为接受和认同,而不能接受自己居然是来自美国之外的另一个对他们来说“陌生”的国度;另一方面是受父母的影响或是周围环境的影响,而不愿面对自己的华裔身份,结合我们前期对这部分华人语言能力的调查数据现实,这部分华裔基本不会说中文,但英语水平却非常流利,与美国本土白人无异,但同时他们也对中国传统文化缺少认识,有的甚至根本不清楚祖籍国的情况。然而对自身族裔身份的这种认知也让他们产生矛盾,有研究称,这些美国土生华裔虽然在生活模式上已经纯老外化,但在外国人眼里,他们始终被贴上“中国人”标签,而在华人圈子中他们常常又找不到自己的归属感,游移于两种文化边界的状态使他们的身份异常尴尬,估计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群体对于自身身份的困惑是不容易得到解决。
▍结论
总的来说,纽约华人家庭在家庭用语的选择与语言认同均呈现出明显的代际差异:年龄越小的华人与家庭成员交谈越倾向于使用汉语标准语和英语,对英语的使用价值认可度越高,对汉语以及汉语方言的情感态度越低,对中英语码夹杂表达方式的接受度越高,同时也越倾向于认可自己是“美国人”或“美国华人”。因此,本文认为,美国纽约华人社会的家庭主导语言正逐步变为汉语标准语和英语,纽约华人移民在语言和文化方面被“美国化”的现象随代际增长而日益显著。